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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奇:速写的意义


这里的几页速写,是1979年我在沈阳重型机器厂画的。那是国画系安排的一次写生课,学生是78级。他们的年龄和我差不多少。因此,我愿意说,我只是带队的,不过是帮助学生找个有点意思的地方,使大家感到有东西可画。我不必讲课,也不必提什么要求,这是当时我的想法。我和大家一样只要认真地画就行了。那时候对于绘画的看法也不像现在这样,好像我们都比较一致:“不就是画嘛!”在学校里是很少有人怀疑教学会有问题的。

沈阳重型机器厂是比沈阳还有名的地方。他在铁西区。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的第一个重型机械制造厂,被誉为中国机械工业的“摇篮”。——我还得说明,后边这一句话是我从手机上查到的,我觉得说的概括也准确。在当时,我的认识如何也到不了这种境界的。

那是一个二万左右人的工厂,在社会上的地位非常高。那一次我们去画速写,实际是没有谁答理的。我的印象是通过工会做宣传的朋友帮忙,怎么联系已经忘记了。现在整理这些速写,我还专门问过几个去工厂的学生:我们在重型机器厂中午怎么吃饭呢?在工厂食堂?一个说:“我们是去实习的,不给他们添乱就算了,他们食堂哪会给我们换饭票?”还有一个说:“恍惚中午曾经出去买过面包,两毛钱一个……”。他们这样说过,一切也就清楚了:我们带着饭盒,在工厂找地方热一下。实际上,那时候工厂里有没食堂还不一定呢。为什么我把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告诉你?是我想说明那次写生——我们与工厂、与社会的关系,避免理解产生偏差而忽略画速写给我们带来的实际意义。

有一件事大家都知道,就是对艺术工作者说的“体验生活”,粗看起来,我们好像都飘着,是吧?其实这句话是有着很深的含义。这些年里,我已经无数次地听到关于这句话的分析。还真是,不同的时间点是有着不同内容的。去工厂画速写,那次的行为应该归为这里面的事情。我们那一回,从时间上看就很特殊——1979年,恢复高考的第二年。无论怎么说,这都是发生在中国的大事情。可具体的是,我们到了那么重要的工厂,他们怎么会顾及我们搞绘画的?一个时代弥漫着自己的气味,后来是无法想象的。我们在艺术方面的批评,常常带着概念和习惯的颜色,这就容易扭曲了问题。譬如,我们对一幅绘画的意见,最后总是说:缺少生活呀!你说,遇到这种情况该要怎么办?现在我一点也不记得在工厂受到了什么关心,也没有工人给我们做过宣传政治和改造思想的报告。剩下是那种环境对我的影响,我该怎么总结和汇报?如果不是还有我的速写本,那一段生活实际上就不存在了?

但是“青春无悔”——我不知道怎么样的脑子出现了这句话,我得说,我为这句话又感动了……看到速写本里洋溢着生动的笔触,那是绘画的线条,粗粗细细,散落满纸。我们绘画的时候不是请一个工人坐在那儿,我们围着他画。他们没有停歇。他们始终在工作。他们在他们的环境里走动,就像我们不存在似的。他们身旁是繁琐复杂的机器,还有很笨重很笨重的那种——这样的环境今天没有了吧?这样的绘画方式毋庸置疑,也是没有了……对此,多年来我保持了沉默。你可能不信,某种事情,陷入以偏概全的话语,即使我们没有错误,你也不知道对在哪里。

我把信心放在了速写本上。我记得当时拿着它没有想别的,我也没有看着自己的画去与别人比较高低。我只是在画。我把画速写看成是一件自己的事情。

我的那个速写本,从开始到最后,我数了一下,是166页。以三周计算,每天接近画了十页;以四周计算,每天是七页。我无法确定的是到底我在工厂画了几天呢?好在这不算什么。我在意的是,从前画的这些今天对我的帮助——没有什么不好意思,这是事实。

我曾经有一个想法,瞬间完成的作品,而且是有对象的写生,回到家里就不要改来改去。比如速写,这是灵光乍现,忽然就来了的东西,也像喝酒,酒醒之后怎么去谈醉?许多不确定的内容留在了画面之上,正是其他方式不可取代的地方。

 

我想借助这几幅画,再来说说这个意思。

 

6页,这个画面我现在找不到头绪。我不知道从哪里先下的手。可能是背面那个人?然后就转到了车间里边,那俩人讨论什么?那是在车床上做工,还是讨论图纸?最后一定是来到了外面。你看盛着油漆和刷子的油桶,被我画的那么大……

12页,这是一个简单的画面:大家在讨论着什么,气氛是欢乐的。这些人带着各自的动势,他们围拢在一起。如此形成了一种温暖的“关系”。那么怎样快速拿下这个场面?

32页,这是两幅画。在速写本上,我视为一幅。为什么要这样选择?我想是出于视觉:乱乱的一团线,那是裹起的几个人,他们是模糊的,只有突起的女工,清爽的脸,画面才透气了。还有是环境,环境的线条是明朗简洁的。右边是一个男青年的头像,留着胡子,长睫毛和明显的双眼皮,不用多说什么,这是一个俊俏的模样。这两幅放在一起,从构图上看,内容也宽阔了。

72页,这是画情节画故事的一页。无论是谁,仔细地看画面,都能讲出自己的故事。对,一定是自己的故事。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,他们是谁。但是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。这一点上,大家其实是一致的。

108页,车间里的标准写生。我见过了,只是那一次,从前和以后都没有再见。这样的场景,那回我也画了不少。

128页,这场面,我也画了不少。而且十分有印象。我感到像是看电影,看古代的战场,也像是斗兽场。是呀,从古希腊就有的人与人搏斗……其实我心里很乱很奇怪,不知道我是怎么可以想到那么远……我记得学生翻看我的速写,这几页,我还真的讲了许多。不过都是题外话。

其实这些年我也参加了一些讨论,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:就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。那一次,我很留恋,对此我莫名其妙。写生课结束了,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,只此一次……第二天是星期日,我一个人在家里,我画了家里的自行车。那时候房子很小,有一张床,自行车就放在床头。这能说明什么呢?也许是心不甘,也许是手痒。

沈阳重型机器的速写,到今天已经是44年了。我有机会在整理它,得说是“幸事”。这里的主要意思是那个速写本还在。有些事情单凭个人的回忆是做不了什么的。何况生活中说明问题的细节,往往被人忽略。速写本就不同了,好的画面其优点就是它不概念。倘若让我对速写这种语言做一个价值判断,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“偶然性”。在我工厂的写生中,这一点体现得也比较明显。那些画面几乎全是偶然相遇。没有故意的设计,没有事先的想法,这样也就没有故意的表达什么了。可是,自然之中的物体作为形象进入了画面,它的生命也就存在了。我现在所要呼唤的是,不要轻视这种随便的作品,更不要轻视这种潦草的技法。想得太多,过分地经营,总以为自己深奥,对于画家来说,那是最坏的主意。